近年来，中国知识产权申请量持续走高，吸引了大量资本进入知识产权代理行业，导致代理机构数量迅速增加。中商产业研究院发布的《2024-2029年中国知识产权产业深度调研分析及投资格局预测研究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年底，我国提供知识产权服务的机构数量约为8.9万家，同比增长2.9%。

“在此情况下，以往单纯依靠专业服务能力竞争的局面被打破，价格竞争成为重要手段。”北京市隆安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陈绍平告诉记者。

知识产权代理领域的“内卷式”竞争呈现在多个维度。“目前比较突出的主要体现为无序低价竞争、低质量申请、虚假承诺、过度营销等。”北京市两高（上海）律师事务所副主任、高级合伙人徐吉平进一步介绍，例如，一些机构以远低于市场平均水平的价格争夺客户资源，通过推出“全包”低价套餐的方式吸引客流等；有些机构甚至出现“零代理费”现象，即代理机构免费代理专利申请，以后续的专利维护、许可等方式获益，维持生存。

徐吉平告诉记者，为获取更多客源，部分代理机构还在互联网投流，使其处于搜索结果前列。在商标代理领域，每件商标代理费用常规定价在1000元至2000元。而记者在某电商平台搜索发现，有的机构代理服务价格仅为300元至500元一件。“投流增加运营成本，实际收费又一压再压，这导致实际服务预算被进一步挤压。”徐吉平说。

“由于价格过低，压缩了代理机构的利润空间，一些代理机构为了弥补利润损失，只能简化服务流程、减少检索工作、降低申请文件质量。”徐吉平说。

一些代理机构为追求申请数量，忽视申请文件的质量，导致申请文件撰写粗糙、技术方案描述不清、权利要求范围不合理等。低价竞争直接使得服务质量下降，逐渐形成“低价低质”的恶性循环。

陕西国高七加知识产权代理事务所总经理杨雪娟也持相同看法：“部分机构为维持利润，采用模板化撰写、忽视专利布局策略，导致专利质量低下，甚至引发‘非正常申请’风险。”

服务外包与资质挂靠、虚假宣传与误导客户也是知识产权代理行业常见的“内卷”现象。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知识产权研究中心戚建刚告诉记者，一些不具备国际商标代理能力的机构，仍承接国际商标业务，然后外包给有能力的一级代理。此外，部分无资质机构通过挂靠正规代理机构的方式开展业务，并伪造资质文件进行商业欺诈，让不少无辜者卷入法律纠纷。还有机构甚至自称“国家指定商标代理机构”或“商标局注册中心”，承诺“百分之百注册成功”，而且宣称可在未办理手续情况下“先行占有商标”。“行业准入和监管机制的不足，导致大量不具备专业能力的机构涌入，再加上行业自律机制不健全，使得违规成本低于收益，最终形成非理性竞争的恶性循环。”戚建刚说。

陈绍平认为，这些不良行为还导致整个知识产权代理行业在客户心中的信任度下降，而且使得优秀人才难以在低质量、低价格竞争的环境中获得合理回报，可能导致行业内人才流失，进而让大部分中小代理机构服务质量降低。

这种情况造成行业内优秀的服务机构占比越来越低，无法与有技术的企业形成有效对接，这也是杨雪娟认为的行业痛点，“优秀的服务机构难以承接更多业务，一般只能服务老客户。行业价格乱，企业预算低，真正有能力的人少，导致真需求和供给之间严重不匹配。”

代理机构的抄袭、拼凑、造假等违规行为，给委托方埋下诸多法律隐患，相关案例在近些年时有发生。

2023年，国家知识产权局发布的第一批“蓝天”专项整治行动警示案例显示：上海某商标事务所主管吴某为招揽商标代理业务，利用电脑软件，伪造、变造了《商标续展通知书》《商标评审案件答辩通知书》《商标驳回通知书》等8类原商标局公文，并指派两名业务员通过微信和QQ发给有关企业负责人，两名业务员在发现该主管伪造、变造国家机关公文的事实后，仍接受其指派，使用上述伪造、变造的公文，先后欺骗100家企业和6名个人办理了相关商标代理业务，并收取费用。上述所涉公文共126份，经鉴定，均系伪造或变造。

上海市浦东新区知识产权局依据商标法第六十八条，责令当事人立即改正违法行为，并给予警告、罚款10万元的处罚；分别给予两名业务员警告并罚款的处罚。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判处吴某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并处罚金人民币1.5万元。国家知识产权局依法给予当事人永久停止受理其办理商标代理业务的处罚，并予公告。

另一起案件中，四川某商标代理有限公司地理标志史料造假案的当事人，在代理申请“关门红梅”地理标志商标过程中，篡改南江县志所记载的内容，并将该虚假内容用作商标注册申请材料提交国家知识产权局，作为申请相关地理标志商标所需要提交的历史客观存在及声誉的证据。事发后，四川省市场监督管理局给予当事人警告，罚款4万元的处罚。

徐吉平介绍，造假的情形还包括：编造实验数据或技术效果，让垃圾专利看起来“创新”；虚构技术方案骗取专利授权；伪造商标使用证据，如通过PS产品图以应对“撤三（注册商标没有正当理由连续三年不使用，任何单位或者个人可以向商标局申请撤销该注册商标）”审查；在申请文件中夸大或虚构技术方案的实际效果，误导审查员，以获得专利授权；帮客户虚构材料，骗取政府高新企业补贴等。

此外，还有抄袭、拼凑现象。如从公开的专利文献、技术资料甚至竞争对手的产品中复制技术方案/商标设计方案，略作修改后提交申请；将外文专利或技术资料翻译成中文后，直接作为自己的成果申请提交；把多个专利的技术特征强行组合，硬凑成“新发明”；将不同的实验数据拼凑在一起，甚至篡改数据，以达到预期的效果等。

这些行为可能给委托方带来申请被驳回、侵权赔偿、行政处罚等法律风险。徐吉平强调，即使侥幸通过审查，获得专利授权或商标注册，后续被他人发现并提出无效宣告请求，专利权/商标权也将面临被宣告无效甚至可能面临侵权诉讼风险，直至承担侵权赔偿责任。在行政处罚层面，非正常申请可能被罚款，被列入信用黑名单。如果委托方利用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的专利进行商业宣传或生产销售，一旦被曝光，将严重损害其商业信誉。

当前，行业整治力度正在持续升级。《商标代理监督管理规定》的黑名单制度，将从事严重违法商标代理行为、受到较重行政处罚的商标代理机构依照有关规定列入严重违法失信名单。徐吉平认为，该黑名单制度通过“行政处罚+信用约束”的组合拳，有效解决了传统监管中“罚而不改”的难题。

为进一步强化制度效果，今年3月，《国家知识产权局办公室关于深化商标代理信用评价管理试点工作的通知》及附件《商标代理信用评价管理试点工作指引》出台，在16个试点省份进行商标代理信用评价试点，将评级低的商标代理机构和商标代理从业人员列为重点监管对象。

6月27日，国家知识产权局公布今年的“蓝天”行动进展：组织有关地方集中查办相关重点机构12家，已立案4家；对35家代理非正常申请数量较多的机构进行集中整治，拟作出停业、吊销等重处罚；对89条“包授权”、冒用官方名义等不当营销行为线索，联合相关部门指导10家平台企业进行限期集中清理；对未落实年报制度的156家专利代理机构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对涉嫌以隐瞒真实情况、弄虚作假手段取得执业许可证的50余家机构，开展调查。

河北省知识产权保护中心正高级知识产权师张阳认为，“蓝天”行动既是规范代理行业秩序的“攻坚战”，更是推动知识产权服务业高质量发展的“培育工程”，可以引导资源向优质服务主体集聚，为专利转化运用和知识产权保护构建更专业、更规范、更具创新活力的服务生态。

戚建刚表示，从结果来看，“蓝天”行动通过严厉打击“非正常专利申请”等行为，扭转过去“唯数量论”的行业倾向，净化了行业创新生态，让真正专注核心技术保护的机构获得更多发展空间。

“知识产权代理领域‘内卷式’竞争，本质上是行业供需失衡、竞争模式单一、客户需求不成熟、政策导向出现偏差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徐吉平告诉记者。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多方共同努力，完善市场机制，提高服务质量，引导行业朝着健康、可持续的方向发展。

戚建刚认为，在行业监管趋严、竞争加剧的双重压力下，中小知识产权代理机构亟须寻找新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具体可以从以下四方面着手：

一是细分领域专业化。可聚焦人工智能、生物医药、新能源等特定技术领域或行业，形成“小而精”的专业优势。

二是服务模式创新。将传统代理服务与咨询、法律、金融等增值服务结合，构建以知识产权代理为主，以咨询业务和法律服务为辅的多元架构，以服务延伸提高客户黏性和客单价。

三是技术赋能与数字化转型。引入AI辅助专利检索、区块链存证技术等，提升运营效率和服务质量。

四是扎根区域市场，与地方产业紧密结合。这样既能降低获客成本，又能提供更具针对性的服务。

从知识产权代理机构建立健全内部管理制度方面，陈绍平建议，应完善质量管理体系，对商标申请文件进行严格审核；设立利益冲突审查机制，避免在同一案件中接受有利益冲突的双方当事人委托；加强对员工的职业道德和职业纪律教育，提升员工的专业素养和合规意识。同时，从业者要严格遵守执业规范，确保所承办业务的文件真实、准确、完整，并对其盖章和签字办理的商标代理业务负责。